皮影人家
“大人搞得细人挪(音ná,即动),细人搞得大人呷;大人搞得细人跳,细人搞得大人叫。”在望城民间流传的这则谜语,谜底就是皮影戏。望城县白箬铺排子山村易家湾,45岁的何志明是皮影传人,他的宝贝是30多年前爷爷制作的皮影。今年5月,何志明背着这套皮影到成都演出,观众都说:闻到了南方水乡气息。
2000元一个也不卖,爷爷的皮影是传家宝
9月5日,我们踩过乡间小道齐膝盖的草蒿,找到了何志明的家门。指路的乡邻都知道走乡过村演皮影的何志明,还说得出他的爷爷何德润曾是省木偶皮影剧团的艺术大师。
何志明唱皮影戏,就靠爷爷传给他的70多件皮影行头。在何志明家里,记者看到一口红漆木箱,里面装着何德润制作的皮影小人,艳丽可人,通体剔透,栩栩如生。何志明说他也会制作“皮影菩萨”,是爷爷手把手教的,但与爷爷的作品相比,立体感差了许多。
何德润是皮影制作名家,“南有何德润,北有路景达”,说的就是中国皮影南北两派的代表人物。北方的皮影人物前腿长、后腿短,脸谱“五分制”(只有一只眼睛)。而何德润制作的皮影人物前腿短、后腿长,脸谱“七分制”(有一只半眼睛),更具逼真性。他制作的武松、薛平贵、王宝钏、梁红玉等皮影人物,被莫斯科艺术博物馆和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、越南胡志明主席视为珍藏,有“东方杰出傀儡艺术家”之誉。
如今,民间皮影戏班大都失去了皮影制作手艺。何志明说,牛皮影结实耐用,但纸影比牛皮影难做得多。制作牛皮影只有一道雕刻工序,然后直接在牛皮面上着色。而制作纸影用皮纸,以灰面糊贴八层,晾干后将两张纸壳贴在一起,在上面勾轮廓、雕刻粗略花纹,再将纸壳揭开,夹入红绿花纸,再合拢贴上,最后细致镂空花纹。
何德润是2001年91岁时去世的。何志明回忆:爷爷待人很谦虚,但他对自己制作的皮影很不谦虚,经常说“自己的皮影无价,不外卖,只赠送”。2002年何志明家里来了一位香港艺术家,出价2000元一个,买何德润的皮影,何志明不肯。何志明将爷爷留下的这套皮影视为珍宝,“就算以后家里没人搞皮影了,也不送人,要一代代传下去。”这两年,何志明还在筹办一个皮影艺术展览馆,挖掘、整理并传承这门古老艺术。
“一年能唱200多场戏,可以养活一家人”
望城和唐山,是中国南北两处皮影之乡。过去长沙地区流行的“河西班子”,就是指遍及望城的百余家皮影戏班。新中国成立后,从祁东调来木偶剧团,从望城调来皮影剧团,成立了湖南省木偶皮影剧团。何德润与同是望城民间艺人的夏少春、谭德贵、张桂尧、王福生等被选入剧团。旧时被人瞧不起的“戏子”,成了新社会的人民艺术家,他们做梦都不敢想。他们为湖南现代皮影剧革新和皮影人物造型做出过重要贡献。
何志明说望城现在还剩下4家皮影戏班。尽管皮影渐渐落寞,但在乡间,依然是活色生香的娱乐粮食。婚丧嫁娶、考上大学、新房竣工、做寿、修墓、农历七月半,都有戏唱。何志明说:“一年可以唱200场,每场收入500元左右,3个人分,一人一年可以搞得3万多元。”
18岁拜师学艺,何志明与皮影结缘近30年。他很实在,把皮影当成养家糊口的一门手艺。“在农村,演皮影发不了财,但可以养活一家人。”20多年前,随便唱一场皮影戏抵得2个泥木工做一天活。何志明还记得:有一年演了329天,天天跟着师傅出外唱戏。
何志明的师傅并不是爷爷何德润,而是望城另一位皮影老艺人杨嘉兴。何志明说:“跟着杨师傅学徒,随他的戏班子出外唱戏,能赚到一点徒弟钱。”过去徒弟学艺,一招一式、一腔一句要拿捏得和师傅一模一样才行,还得遵守戏班行规。比如早上不能“放快”(不说不吉利的话);到老板家唱戏,吃早饭时学徒在桌子哪方坐下就不许再起身换座位;戏班的箱担不能让女人坐;女性皮影人物要收箱底,男性人物要放上面。“都是些臭规矩,”何志明说。
过去唱戏拿钱叫“分爪子账”。师傅技艺最好,拿“十爪”,徒弟拿“六爪”或者“七爪”,等于是师傅拿10元,徒弟拿6元、7元。徒弟拿的“爪子账”慢慢增加,加到“九爪”时会被同班师傅“刁难”。“他们跟老板说好今晚唱哪本戏,明知道你不会唱,让你一晚上开不得口,还故意臭你:你咯大的师傅,数数鼓钉子算了!”何志明说自己悟性高,刚出师就拿“八爪”,一年后拿“十爪”,与师傅一样多。
爷爷记得1000多本戏,何志明只记得300本
何志明在1986年自己搭班子唱皮影,戏班由3人组成,一人吹喇叭拉二胡,做文场面;一人敲锣打鼓,做武场面(皮影行话:吹拉弹为文场面,锣鼓为武场面);另一人操纵皮影人物。何志明专做武场面,他开台锣鼓一敲,五朝六代的“忠臣义士”、“才子佳人”粉墨登场,紧贴着暖黄色白炽灯照射的幕布,或跳跃腾挪,或挺戈而斗。3人根据个人嗓音分角色,生、旦、净、丑,都要唱,锣鼓喇叭,唱腔道白,煞是热闹。
何志明说:“皮影的吹打、唱功、操纵,一辈子也学不完。”光是唱功就分“铁戏”和“搭桥戏”。“铁戏”就是背戏文,像《辕门斩子》、《平贵回窑》等折子戏,都是“铁戏”,好比读书背课文,要一字一句地背。“搭桥戏”是演出时根据戏文情节,临时发挥的唱词或者道白,完全靠艺人的经验积累。一名炉火纯青的艺人,通过发挥“搭桥戏”,能将固定的“铁戏”唱得鲜活动人。
“铁戏”都是在学徒时背下的,没有戏本子,全是师傅一字一腔地教,徒弟一字一腔地学。何志明学徒时曾因背不出戏文,被师傅惩罚不准吃早饭。他记得300多本“铁戏”,平时走村串户就是唱这些戏,其中《二进宫》、《武家坡》、《下河东》等,演唱难度大一点。“爷爷记得1000多本戏,到我们这一辈很多都遗失了,就剩下三四百本,这种损失无可挽回。”
何德润在世时,经常回乡下看孙子演出。何志明晚上唱完回到家,爷爷总要仔细询问:演的什么戏、唱的哪一段、场面做得怎么样、看的人多不多。甚至还要孙子唱一段听听,当场纠错。何志明说:“爷爷毕生从艺,他关心的是要让皮影一代代传下去!”
竹刻老人
曾剑潭刻不动了,他还想刻,总觉得自己还能刻。他手里一把刻刀用了30多年,不知道刻了多少宝庆竹刻作品。9月3日晚,记者赶到邵阳,在病床边采访了这位77岁的老人,他今年是第二次住院。
宝庆竹刻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曾剑潭是宝庆竹刻的唯一国家级传承人。他告诉记者:现在刻的人很少了,基本失传。他带过10多名弟子,以竹刻为业的只有王浩宇、张宗凡两人。
大小10多把刻刀,一把刻得仅剩寸余长
宝庆竹刻也叫竹簧竹刻,是明末传下来的一门工艺。竹簧是指竹筒去节、去皮后,仅剩内壁一层薄薄的竹衣,将其煮、晒、压平,粘贴镶嵌在木胎上,然后磨光,再在上面刻饰人物、山水、花鸟纹样。
曾老的弟子王浩宇说:宝庆竹刻俗称“一把刀”,曾剑潭以刀代笔,雕工老到,得名“铁笔曾”。记者在曾老家里看到:一个简陋的塑料盒里装着10多把刻刀,和竹刻作品一样,这些刻刀也是他的珍爱之物。最老的一把是上世纪70年代的,因为钝了磨、磨了刻,原先20公分长,现仅剩1寸多长。曾老用这些刀刻出了自己也说不清数量的作品,《富贵牡丹·双凤朝阳》曾获全国一等奖。
刻刀是买不到的,对钢的要求高,曾老在铁匠铺打制,或是自己用汽车的弹簧片磨制。他的儿子曾燕鸣说:从小到大很少看见父亲放下刻刀的时候。曾剑潭则回忆:过去在邵阳竹艺厂,赶做广交会订单,经常整夜雕刻,加班费是3两米饭。当年毛主席送给斯大林70寿辰的礼品,有一件竹簧长条屏风,刻有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宁、斯大林、毛泽东和和平鸽的图像,就是曾剑潭与人合作,刻了半年才完成。
近些年,老人腿不能走路,手没力,眼睛花,已经刻不动了。但他老说刻刀不快,刻不动了就磨刀,而且要儿子买来最好的眼药水和最好的眼镜。曾燕鸣说:“只看见他总是磨刀,刻的时候少。”记者也在曾老家里看到一件作品,因为力不从心,仅刻了一半。
在人民大会堂雕刻3个月,和周恩来、朱德看过戏
曾剑潭16岁拜师竹刻大家王民生,得其祖传精髓。王民生很有意思,心情好就愿意教艺,不愿意教就和徒弟聊天。解放后邵阳8家竹刻店合并成立竹艺社,曾剑潭和王民生又成了同事。当时王民生带了4个徒弟。曾剑潭记得:下班后,徒弟轮流请客吃面,徒弟吃2角5分,师傅吃4角,菜好一点,多几个肉丸子。
上世纪70年代,国家为发展宝庆竹刻,给邵阳竹艺厂4位技术顶尖的师傅辈老艺人额外发给特殊津贴,大概每月30元。当时这是一笔大钱,抵得别人一月工资。当年,曾老的技术在厂里70多位雕刻师中也算专家级,工资比别人高一倍。他回忆说:“厂里分6等工资,我拿第一等,每月60元,别人一般是20元、30元。”
最让曾剑潭骄傲的是,1963年他和几位邵阳竹刻艺人,在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制作了8幅“潇湘八景”竹簧作品,还给贵宾厅制作了两块《南岳独秀》、《洞庭揽胜》巨幅挂屏。他们在人民大会堂做了3个多月,制坯、安装、雕刻,全部在现场完成。碰上国家领导人开会,他们就停工。在那里,他们像内部职工一样,经常有戏看。曾老说:“看戏要着正装,不能穿背心。我和周恩来、朱德一起看过戏,遗憾的是没见到毛主席。”
“草根”唱者
宋任红今年82岁,自嘲“八二叟”。他住在新田县三井乡车头水村,因擅长写作非诗非词的唱词而闻名乡里。9月11日,记者与他电话联系,叫他“农民作家”,他连连说“不敢当”。然而话音刚落,他又高兴地说:省文联出版的《文艺家传略》,也称他“农民作家”。
他80岁时整理、今年出版的一本册子,书名就叫《平民回忆录》。书不厚,翻开一看,却是50多年里对农村、农民生活的吟唱。他的作品四句八句,五言七言,权且就叫唱词吧。小剧、说唱、鼓词、弹词、快板、民歌、顺口溜、三句半等,宋任红的写作就在这样的大范围内游弋。
也许叫宋任红“草根作家”更合适,他的民俗俚语、乡村道情式文字,叫“草根唱词”也更恰当。既然是唱词,就不能一本正经地读,而要唱,无需华彩的舞台,适合在房头屋角、田间地头唱,甚至边赶牛犁田边吼上几句。记者追问他为何而写、因何而唱,宋任红说他要做一辈子“歌德感恩派”,“歌共产党的德,感新中国的恩。”
他写的唱词上过《湖南日报》、《湖南曲艺》,甚至上过《人民文学》。听他“倒叙解放前”:一年当了两次兵,国军当兵是土匪。有人出钱买壮丁,有人卖身去当兵。我村有个陈宝德,一生卖了八次身。卖一次后逃一次,卖身逃跑出了名。
唱词写尽“草根”心声,流露历史的影子。他唱《土地改革》:“共产党来了世道变,打倒封建地分红。土地改革到农村,土地要回老家中。”顺口溜说雷锋,七言词唱“戒赌歌”,剧本《私恩公仇》,民歌《北斗星北京城》……宋任红说他创作的原型就在修路、修水库的劳动号子中。
宋任红还给自己写了一曲“入党歌”,1957年写下第一张入党申请书,1994年68岁时如愿以偿,期间他每年写一次申请书。他这样歌之:“我志愿加入共产党,到老到死永不悔,一定坚持到盖棺,盖棺如仍没如意,写张申请化坟前,申请一年百年到千年。”
这样一位坚定的老人,却终生为弱视所困,视力0.01,近乎失明。因为看不清楚,宋任红用挂历作稿纸,拿粗水笔、毛笔写字,把民歌、唱词记在挂历上。他的文友刘柏根说:“去年3月,他进城把作品交给我们,我们看着那近一尺厚的挂历怔住了,每个字都有小酒杯大,可见他写作的吃力与艰辛。”
一本《平民回忆录》,200件发表的作品,珍藏着宋任红一生的咏唱,也是中国农村50年乡土记事。